张胜楠:一碗手擀面
母亲的手擀面,是一种用时光和耐心揉成的味道。它不只是食物,更像一段被岁月反复摩挲的布匹,柔软却带着韧劲,每一根都缠绕着母亲掌心的温度。
擀面时,母亲总把袖子挽到肘部,露出小臂上微微凸起的青筋,像冬天里枯而未落的藤蔓。面粉落在案板上,先是一层薄雪,再被清水点化成柔软的云朵。母亲的手掌在面团上推、压、折返,动作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仿佛要把所有无法言说的牵挂都揉进这团沉默的面里。
擀面杖是枣木做的,用了二十多年,中间部分已经被磨得发亮,像被月光浸润过的河床。母亲双手握住两端,身体微微前倾,擀面杖便前后滚动,发出“咯吱、咯吱”的声响——这声音在我离家多年后,仍会突然在异乡午后的寂静里响起,像某种隐秘的暗号。面团渐渐被擀成一张巨大的圆饼,薄得能透出案板上的木纹,却又奇迹般地没有一处破裂。母亲撒上一把玉米面,像给婴儿扑爽身粉那样轻柔,然后把面片叠成几折,拿起菜刀。
刀刃与面团相遇的瞬间,总让我联想到收割麦子的情景。面条被切得宽窄均匀,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。母亲用手掌外侧把面条轻轻一拢,它们便乖巧地滑入沸腾的锅中。水汽氤氲里,母亲眯起眼睛,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,像被雨打湿的柳叶。
面熟时,母亲总会先盛一碗放在灶台边上——那是给外公的。外公去世十多年了,这个习惯却延续下来。瓷碗边缘有一道口子,像岁月留下的疤痕。有时候我半夜起床,会看见那碗面已经凝成一坨,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油膜,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。
最难忘的是冬日里的手擀面。窗外雪片撞在玻璃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我们围坐在矮桌旁,面条的热气在每个人面前升起一道雾障。母亲总把她碗里的荷包蛋悄悄埋到我碗底,再用筷子把最粗的那几根面条挑给我。那些面条咬在嘴里,有种近乎固执的劲道,仿佛要把人和人之间的牵连拉得更紧些。
去年冬天回家,发现母亲擀面的动作明显迟缓了。擀面杖有时会突然卡住,她不得不停下来甩甩手腕。面团边缘出现了不规则的锯齿状,像被虫蛀过的叶片。我提出要帮忙,母亲却笑着摇头,把沾满面粉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,然后轻轻按在我手背上——那一瞬间,我触到她指腹上那些因长期劳作而变硬的茧,粗糙得如同砂纸,却又温暖得让我眼眶发热。
如今超市里有各种包装精美的挂面,只需下锅三分钟。但在我心里,没有任何一种面能比得上母亲手擀的。那些面条里藏着她年轻时在煤油灯下补衣服的剪影,藏着她背着我趟过积雨的土路时溅起的泥点,藏着她在我离家那天早晨,故意把面煮得比平时更硬一些的私心——仿佛这样就可以让离别的滋味被咀嚼得更久一些。
母亲的手擀面,终究成了我胃里一块永远无法被替代的补丁。每当深夜被某种饥饿感惊醒,我都能清晰地回忆起那股混合着麦香、碱味和微微焦糊气息的味道,像一条隐秘的血管,把我和故乡牢牢缝在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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