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时的葡萄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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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屋东南角的墙根下,矗立着一架老葡萄藤。那藤条攀着竹架,从墙基蜿蜒而上,绿意层层叠叠,铺满了院墙,像一把巨伞,在童年光阴里,投下一片清凉阴影。 这株葡萄藤是父亲栽下的。记忆里,父亲穿着蓝布褂子,蹲在墙角用竹篾编织藤架。他的手指粗糙却灵巧,竹篾在掌心翻飞,搭起了经纬分明的架子。随后,他将藤条系在架上,眼神像在雕琢一件珍宝。藤条初长时,芽尖像小雀儿探出的尖喙,在春风里颤动,带着倔强。父亲蹲在一旁吸烟,轻声说:“葡萄藤最认根,扎得深了,才经得住风雨。”那时我尚年幼,看着那些芽尖,只觉得里面藏着春天的秘密,藏着父亲未说出口的期盼。 盛夏时节,葡萄藤便成了院里最热闹的所在。浓密的绿叶,将毒辣的日光筛成金斑,在青石板上跳跃闪烁。藤蔓间,几串早熟的“玫瑰香”已染上淡紫,透亮诱人。母亲搬来竹椅,摇着蒲扇坐在藤下纳鞋底,银针在阳光下划出弧线,线脚疏密有致。我搬个小马扎偎在她身旁,听她讲那些陈年旧事——她说这藤子原是从小学校里移来的,那年大旱,老宅的井都干了,唯有这藤子靠着墙角的湿气活了下来;又说葡萄要等露水重了才甜,晨起带着露珠摘下的才最是水灵。午后,我常趴在竹椅上睡午觉,藤叶沙沙作响,母亲的蒲扇轻轻摇动,葡萄的清香混着草木气息,成了催眠曲。 最难忘是秋日葡萄成熟的时节。藤架上缀满了果实,紫的浓艳、绿的清脆、半紫半绿的娇嫩,在秋风里摇晃,引得蜂蝶萦绕。父亲会搭起木梯,踩着梯子摘高处的葡萄,粗糙的手掌捧着果实,动作却轻柔得怕碰坏了它们。我举着竹篮在下面接,偶尔趁父亲不注意,偷偷塞一颗进嘴里,汁水在舌尖化开,带着阳光的暖意。母亲总说: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,葡萄要分给左邻右舍,这是老辈传下的规矩。”于是,我端着青瓷碗,挨家挨户送葡萄。三大娘会拉着我的手,塞给我一把炒瓜子;二大娘则从兜里摸出块水果糖,甜得我心里发暖;邻家的大哥总会给我一个日记本,扉页上还写着鼓励的话语。那时节,巷子都浸在葡萄的甜香里,邻里间的笑语欢声,伴着果香飘出很远。 冬天来了,葡萄藤褪去繁华,只剩下枝干。父亲会用稻草绳缠裹藤架,一圈又一圈,像是给藤子“穿棉袄”。他说:“藤子也怕冷,裹严实了,来年才能发芽。” 我常蹲在墙角看那些枯藤,觉得它们像极了父亲的手——筋骨分明,布满岁月刻下的纹路,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。雪落时,藤架上积起雪,像盖上了棉被。我总爱摇动竹架,看雪花落下,落在父亲的棉帽上,落在母亲的围裙上,落在我的小手套上,凉丝丝的,却满是欢喜。 后来,老屋修建,葡萄藤也被移到了新宅的院角。可不知怎的,新栽的藤子总不如老屋那株长得旺,叶子稀疏,结果也少。父亲站在藤下叹气:“藤子认老根,挪了地方便丢了魂。”如今想来,或许不只是藤子,连同那些在藤下度过的晨昏,那些被葡萄甜透的童年,那些随着藤蔓生长的岁月,都已扎进了记忆的土壤里,成了无法割舍的根。 前年深秋,我回老宅探望。推开门,忽见东南角的葡萄藤仍在,只是藤架更旧了,竹篾上爬满青苔,泛着岁月痕迹。藤叶已凋尽,唯有枯藤如铁,依然攀着墙根蜿蜒而上,向着阳光的方向伸展。我抚摸那些枝干,指尖的触感粗糙而坚实,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——藤子最认根。是啊,这藤子的根,原是扎在童年里,扎在那些被葡萄甜透的岁月里,扎在父亲母亲渐已模糊的背影里,扎在邻里间的温情里。 暮色渐沉时,我发现藤架上还挂着一串晚熟的葡萄。紫黑的果实沉甸甸的,带着一层薄薄的白霜。咬开时,甜中带酸的汁水在口腔里漫开,熟悉的味道唤醒了记忆。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这葡萄藤何尝不是时光的藤?它攀着岁月的墙根生长,把童年的晨昏、父辈的絮语、邻里的温情,都酿成了最甜的果实。而那些被藤蔓遮蔽的旧时光,原来从未离去——它们只是换了个方式,在藤架上,结出新果,滋养着岁月。 风过处,枯藤轻响,像极了童年时母亲摇蒲扇的声音,又像是父亲栽藤时的低语。我站在藤下,忽然想起一句诗:“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。”可此刻,我希望时光慢些走——让我再看看葡萄藤,再听听藤蔓间藏着的,关于童年、关于老屋、关于父母、关于邻里的的故事。这葡萄藤,早已不是一株植物,它是时光的见证者,是情感的寄托,是扎在我心底的,永远的乡愁。 本网通讯员:石启平 (编辑:东北亚) |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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