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一丁:万物一惊秋
晨起推窗,一股清气透入,使人不觉打了个寒噤。天色是澄明的蓝,浮着几缕薄云,仿佛被水洗过一般。院中的老槐树,叶子已显出黄意,在日光下泛着金边,风一过,便有些许离枝,盘旋而下,悄没声地歇在泥地上。我知道,秋分到了。
这秋分实在是个奇特的节气。它不似立秋那般尚有夏的余威,也不像霜降后一片肃杀。它是天地间的一场精妙平衡,白昼与黑夜等长,热与冷相持,生与死在这一刻达成了短暂的和谐。古人以“分”字名之,真是再恰当不过了。分明是分割,却又含着公平之意;分别了寒暑,却又平衡了阴阳。这般微妙的处境,竟被一个节气占尽了。
乡间小路上,两侧稻田已是一片金黄。稻穗低垂,粒粒饱满,农人弯腰其间,手起刀落,稻束便整齐地倒在田垄上。他们的脸上沁着汗珠,却漾着笑意。秋分是收获的时节,春生夏长的心血,到此刻终于有了着落。几个孩童在田埂上奔跑,手中牵着风筝,在湛蓝的天幕上摇曳,仿佛要挣脱引线,投入那无垠的碧落中去。老人们坐在门前石凳上,眯着眼看这天高云淡,手中的蒲扇已搁在一旁不再需要了。
午后阳光斜照进书房,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我取出去年的笔记,翻到秋分那一页,见写着:“今日昼夜均分,此后夜长梦多。”不禁失笑。这“梦多”二字,不知是忧是喜。想来人在这平衡之日,心思也变得微妙难言。既感收获之喜,又生流逝之悲;既爱秋高气爽,又惧寒冬将至。这种矛盾,怕也只有在这不偏不倚的秋分时节,才能同时存在而不相害了。
黄昏来得比夏日早了许多。太阳西沉时,天空染上一抹橘红,与地面的金黄交相辉映。此刻若站在高处远望,可见天地间仿佛被两种颜色平分:上是渐深的蓝,下是丰饶的黄,中间隔着霞光织就的彩带,缓缓流动。鸟群掠过天际,排成人字形,向南飞去。它们的叫声划破长空,留下几分凄清,几分决绝。迁徙是生存的智慧,却总带着不得已的悲壮。
夜幕终于降临,与白昼等长的夜。月华如水,洒在庭院中,那清冷的光辉竟比夏月明亮许多。繁星点点,仿佛被秋气洗过一般清晰。古人夜观天象,定下二十四节气,想必也是在这样一个秋分之夜,发现阴阳相半、昼夜均分的奥秘。他们从自然中悟出道理,又将这道理反馈到农耕生活中去,形成一种循环不息的智慧。这般天人合一的境界,今人怕是难以体会了。
秋分过后,北半球将一步步走向黑暗与寒冷。草木会凋零,虫豸会蛰伏,天地间将是一片萧瑟。然而正因为有了秋分这一日的平衡,我们才得以做好准备,迎接漫长的冬夜。它像是一个慈悲的过渡,提醒着万物:盛极必衰是天地常理,但衰极也必复盛。在收获的欢欣中已埋藏着衰退的因子,而在衰退的趋势里又孕育着新生的希望。
夜深了,窗外秋风飒飒,吹得树叶沙沙作响,仿佛在诉说天地间的奥秘。在这昼夜平分的特殊时刻,人似乎也更能找到内心的平衡——不悲不喜,不惊不惧,只是坦然接受自然的节律,如同接受呼吸一般自然。
秋分之美,大抵就在这短暂的平衡之中。它让我们在流转的时光里,抓住一刻永恒。
(编辑:东北亚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