汤味深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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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真是禁不起数的,方才觉得身上添了件薄毛衣,风吹在脸上有了些硬朗的意味,一翻日历,竟见下月七号便是立冬了。心里蓦地一惊,仿佛才见着中秋的月华,转眼便要被冬日的寒气所替代了。这光阴,真像个沉默又狡黠的贼,一声不响地,便将大把大把的时日悄悄搬走了。 中午下班回到家,妻正收拾着厨房,见我回来,举着那只贴了白晃晃创可贴的手,商量着说:“中午下牛肉汤面条,可行?”我连忙点头:“行,怎么不行。”她的手是在单位里弄伤的,皮破了,沾水便疼,这几日的家务,她做起来总有些不便,看得我心里也微微地揪着。她这般说了,我自然是满口应承的。 不多时,厨房里便弥漫开一股子温吞吞、香喷喷的热气。是牛肉汤的味儿。那香气,不像花香那般清逸,也不似脂粉气那般腻人,它是一种厚实的、带着人间烟火底子的香,醇醇的,暖暖的,从厨房的门缝里、窗隙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,充盈了这小小的厅堂。待得面条端上桌,乳白色的汤里卧着银丝似的面条,上面点缀着金黄的蛋丝与嫩白的豆芽,最勾人的,还是那汤底一抹酱色的、浓郁的魂魄。捧着碗,先不急着吃,只深深吸一口气,那香气便直透肺腑,将一上午伏案的倦意,都熨帖得平平整整了。 就是这一口滚烫的、香醇的汤,猛地,便将我的神魂拽回到了许多年前,一个也是这般深秋、却近乎初冬的夜里去了。 那时候,我约莫还是个小学生。天黑了,村里便静得早。我照例在煤油灯下做完那不多的功课,也就上床睡了。乡间的夜,是纯然的黑,纯然的静,只偶尔有几声犬吠,远远地传来,更显得夜的深沉。正睡得迷迷糊糊,仿佛在做一个遥远而破碎的梦,却听见有人轻轻推我,唤着我的小名:“起来,起来,喝牛肉汤去!” 是二姐的声音。我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,黑暗中,只看见她一对亮晶晶的眸子。寒意像水一样从门缝里渗进来,我瑟缩着,有些不情愿离开暖和的被窝。可“牛肉汤”这三个字,像一枚有着奇异魔力的小钩子,牢牢钩住了我肚里那条最贪馋的虫。二姐不由分说,将一件旧棉袄裹在我身上,拉着我的手,便悄没声息地溜出了家门。 门外,月色清冷,霜华遍地,脚踏在干硬的土路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脆响。风一吹,我彻底醒了,浑身一激灵。我们村北头,有一户人家是专门杀牛卖肉的。他家那口煮牛肉的巨锅,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心里,简直如同神话里的聚宝盆一般。他们总是在这深更半夜里开始煮肉,为的是赶上第二天清晨的集市。 我们到时,那口大锅边已影影绰绰地围了不少人了。都是本村的乡邻,男的,女的,也有如我一般被大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半大孩子。没人高声说话,大家都静静地守着,像进行一种心照不宣的、庄严的仪式。那口大锅支在露天的院子里,底下是熊熊的柴火,跳动的火舌舔着漆黑的锅底,发出“噼啪”的微响。锅里是满满一整头牛的骨与肉,汤是浓郁的酱色,此刻正“咕嘟咕嘟”地翻滚着,冒出冲天的白气。那白气携带着一股更为原始、更为野蛮的肉香,在这寒冷的夜空中弥漫开来,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里。我们这群人,便像一群被香气蛊惑的信徒,虔诚地围着自己的圣物。 时候到了。主家拿一把铁锹般大的铜勺,在锅里搅动一番,然后,便开始分汤了。说是汤,其实里面也漂着些零星的、煮得几乎化了的肉屑和筋头巴脑的碎末。但这于我们,已是无上的珍馐。人群微微地骚动起来,大家都努力地向前凑着,伸着手里的碗。 二姐那时也不过十几岁,身子单薄,却像只灵巧的燕子,一下子就挤到了最前面。她回过头,朝我急切地招手,眼睛里闪着光,是那种为自己、也为家人争得一份美味的、混合着紧张与兴奋的光。她把自己的碗递过去,接过一勺滚烫的汤,又护着那碗,像护着一件绝世珍宝,从人缝里艰难地钻出来。她的脸上红扑扑的,不知是火的映照,还是挤得太用力。 那汤,说实话,是浑浊的,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、金黄的油花。味道也远不如妻今日煮的这般层次分明,它只有一种味道,便是浓烈的、纯粹的、带着些野性的牛肉的香与咸。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,在那样一个寒风刺骨的深夜里,这一碗滚烫的、油汪汪的汤,顺着喉咙滑下去,一路烫到胃里,那满足与温暖,是足以将整个童年的冬天都照亮的。我们蹲在墙角,也顾不得烫,小口小口地啜着,发出"唏哩呼噜"的声响,只觉得这是世上最好喝的东西了。 许多年过去了。我离开了那个小村,在有了自己的家,也能随时喝到用料更足、烹调更精的牛肉汤了。可不知怎的,我总觉得,再没有一碗汤,能比得上那个寒夜里,和二姐,和那么多老家人一起,眼巴巴守着、又奋力争抢来的那一碗了。 我忘不了那个汤的味道。那味道里,有柴火的烟燥气,有冬夜的寒气,有乡邻们身上朴素的尘土气,更有二姐那双在人群里回过头来、亮得灼人的眼睛。那不仅仅是一碗汤的滋味,那是一整个远去的时代,一段清贫却鲜活的童年,一份在困苦中彼此扶持的、粗糙而真挚的温情。 碗里的面汤渐渐温了,我端起碗,将最后一口汤喝尽。妻在一旁看着我,轻声问:"还想添点么?"我摇摇头,望着窗外。天色是那种深秋特有的、灰蒙蒙的白。楼下有孩童嬉笑跑过,声音清脆。时光到底是不同了,而记忆里的那锅汤,却仍在那个遥远的、寒冷的夜里,固执地,翻滚着,沸腾着,散发着它永恒不变的、诱人的香。 本网通讯员:张安坤 (编辑:东北亚) |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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