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娜:落叶为信,秋雨为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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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是渐渐沥沥的,下了一夜,又缠缠绵绵地延续到将近午时,才终于收了势。我推开窗,一股清冽的、带着泥土与草木腐烂气息的凉意,便扑面而来,精神为之一振。那喧闹的、属于夏日的一切声响,仿佛都被这场漫长的秋雨洗刷干净了,世界陷入一种巨大的、潮湿的宁静里。我走下楼,步入这片宁静之中。
脚下的路,是湿漉漉的。柏油路面成了一张深色的、巨大的画布,而落叶,便是这画布上最写意的点缀。最先触目的,是那几片杨树叶子,大如手掌,边缘已蜷缩成一种焦糊的褐色,叶脉却还顽强地保留着一点金黄,紧紧地贴在深黑的路面上,像一枚枚浸了水的印章,烙在这秋日的信笺上。我蹲下身,想去拾起一片,指尖触到的,却是一股彻骨的冰凉,与一种柔软而坚韧的、属于濒死之物的触感。它已全然没有了在枝头时的脆硬,水分被秋雨榨干,又被这路面的积水浸润,成了一种介于纸与革之间的质地。我不忍用力,只轻轻拂去上面的水珠,那水珠便沿着叶脉的沟壑,无声地滚落,汇入地上那片浅浅的、映着灰白色天空的水洼里。
抬起头,向路的深处望去,景象便愈发地动人心魄。平日里整洁的街道,此刻竟显出几分零乱的、奢侈的繁华。落叶并非均匀地铺洒,而是东一簇,西一簇,厚厚地堆积在墙根下、树坛边,或是被风与水联手,驱赶到道路的低洼处,形成一条条断续的、斑斓的带子。颜色是说不尽的复杂。有银杏纯粹的金黄,那小扇子般的叶子,密密地铺了一层,在湿漉漉的地面上,反射不出耀眼的阳光,却自有一种沉静的、内敛的光辉,仿佛将整个秋天阴郁的光线都吸纳、贮存在了自己身上。有秋叶红爬山虎参差的红,从浅绯到深绛,再到近乎墨色的紫,一片片都像被雨浸透了的绒布,失去了火焰般的跳跃感,却多了一份如陈年葡萄酒般的醇厚与悲剧性的庄严。更有那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树叶,呈现出各种层次的褐、赭石、灰绿,斑斑驳驳,交织在一起,像一块被岁月磨损了的、巨大而华美的波斯地毯。
风是有的,只是极轻,极缓,仿佛也不忍惊扰这雨后大地的安眠。它掠过树梢时,便又有三三两两的叶子,告别了依偎一夜的枝头,盘旋着,飘摇着,落下来。那姿态,全无诗中“无边落木萧萧下”的决绝与悲壮,倒更像是一场倦极了的、慢动作的舞蹈。它们在空中打着旋,仿佛还对高处的世界存着一丝眷恋,但终究是敌不过地心的那股沉甸甸的召唤,轻轻地、几乎是叹息着,贴上了同伴们的躯体。这飘落的过程,静默无声,却比任何声响都更能诉说“告别”二字的含义。
我沿着这条铺满落叶的路缓缓走着,脚下发出“沙沙”的,又被水汽闷住了一种柔软的声响。这声音,不像踩在干枯落叶上那般清脆刺耳,而是沉闷的、厚实的,一步,又一步,仿佛踏在时间的绒毯上。我看见一位清洁工,正费力地将堆积的落叶扫拢,装进一个大大的麻袋里。他那竹帚划过地面的声音,单调而悠长,为这片静谧添上了一丝人间的、劳作的节奏。他没有抱怨,脸上是一种见惯了的、近乎漠然的平静。在他眼里,这或许只是一场需要费力打扫的狼藉;而在我这闲人眼中,这却是大自然一场盛大而奢侈的展览。美与实用,在此刻显出了它们的分歧。
我的思绪,便不由得随着这沙沙的扫地声,飘得更远了。这些落叶,也曾是枝头的新绿,在春风里招展,在夏阳里疯长,承受过雨露,也经历过风霜。它们有过最为勃发的生命,进行过最繁忙的光合作用,为整棵大树输送过养料。而今,使命已毕,它们便以一种最静美、最从容的姿态,回归大地。“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。”龚自珍的诗句蓦然涌上心头。眼前的景象,不正是这句诗最直观、最磅礴的注脚么?这满地的斑斓,并非死亡,而是一种沉淀,一种奉献,一种为了来年春天那一片更鲜亮的新绿,所做的、最沉默也最伟大的准备。生命的轮回,就在这悄无声息的飘落与腐烂中,庄严地完成着。
天色,渐渐地向晚了。雨后的黄昏,没有绚烂的晚霞,只有一种均匀的、朦胧的灰蓝色,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。空气里的凉意,又加深了一层。我该回家了。回望来路,那一片缤纷的色彩,在愈发黯淡的光线里,渐渐融成了一片连绵的、深沉的影子。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,等待着黑夜的降临,也等待着自身最终的分解与消融。
这一场秋雨后的落叶,洗去了尘世的浮华,露出了生命本真的质地。它不单是一场视觉的盛宴,更是一堂沉默的哲学课。它教我懂得,最美的告别,可以是如此地静默与丰饶。我回到家中,重新坐下,窗外已是夜色四合。但那一片湿漉漉的、铺满落叶的景象,却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,带着它的凉意,它的静美,与它的那份深邃的安宁。(马娜)
(编辑:东北亚) |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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